□ 文铭权
深秋时节,在黄泥河山坡上,升腾起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篝火,极力拾掇着秋阳的热量。才在山下稻田里忙碌完的人们,三三两两围定篝火,舞蹈着,欢笑着。火热的场面,温暖了逐渐寒冷的季节。
走近一看,原来这是故乡收挖红苕时的劳动盛况。那“篝火”是在地里堆积如山的红苕,漫山遍野绯红一片,蔚为壮观。
红苕栽种在一垄垄高高隆起的苕埂之上,并行的苕埂之间形成一条条苕沟。母亲带着我们兄妹,各人站在一条苕沟里,开始用镰刀收割苕藤。为防止苕藤随意定根而影响主茎产量,我们在红苕生长期就多次“翻”苕藤,所以现在收割起来相对轻松。大致割上七八窝,手就握捏不住了,需要用一两根较长的苕藤,把它们捆束成一大把,随后晾在土坎边的桑树上。那是圈里的猪和牛羊过冬的主食。
我一边割苕藤,一边瞅寻着蚂蚱等小动物。在之前“翻”苕藤的时候,它们可是品种繁多、满土跳跃,现在却很难见到几只,都长得灰头土脸,动作不再敏捷。发现它们后,我悄悄挨过去,把手掌合成拱形,然后猛地贴地罩住。在我的影响下,我们兄妹开始捕捉游戏,并相互攀比抓获蚂蚱的数量和块头。直到母亲大声斥责,这才赶紧重新认真干活。
苕藤割完并拖移到土坎桑树上之后,地里一下亮堂起来。父亲等人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,双手合拢轻轻揉揉后,开始挥舞锄头收挖红苕。其实挖红苕真是一门技术活,需要在下锄之前认真观察地上剩余的主茎,来准确预判主茎下红苕大小和长势。不然,下锄远了,撬动锄柄后,拱起来的老是一大堆泥土,真正的主角在一旁深藏不露,还谨防成漏网之鱼;下锄近了,锋利的锄口会将这“一家子”全部拦腰斩断,我们管这样的红苕叫“缺口苕”,品相差不说,还极不利于储存。
父亲和前来帮忙的爱民大哥等人都是高手。每一窝红苕,都是一锄解决问题,一块土下来鲜有“缺口苕”。他们在下锄后,还会根据苕沟的深浅,确定朝哪个方向起锄。于是,合着红苕带上来的泥土,会恰到好处地到达缺口位置,填平当初为便于红苕生长而人为制造的沟壑。在朝挖下一窝红苕移动步伐的过程中,他们会顺便用锄头或者脚尖“修理”一下冒头的土块,让收获后的空地瞬间变得格外平整。
我们远远地跟在父亲后面捡红苕,将它们凑成一大堆。然后坐在矮板凳上,开始“抹”红苕——清理干净红苕皮面上粘附的大块泥土,把多余的茎干部分掐掉,清理干净后丢入竹篼中。这是一个繁琐的农活。沙地还好,手一抖泥就掉;黄泥土里的红苕,往往会裹着很厚很湿的泥块,需要用手去掰甚至搓,才能实现苕泥分离。一会儿工夫,双手满是湿泥。有时恰好鼻涕流出来了,还得请母亲帮着揩干净。
坐着“抹”红苕的我,特别渴望亲手去挖红苕。想象力丰富的我,总觉得父亲手中晃耀的铁锄,就是在村口放坝坝电影时的那张白色的“档子”。一根根壮实的红苕从泥土中站出来,恰似那些十里八村的乡亲,在黑夜里举着遍山灯笼火把,到村口的晒场上聚集,“档子”面前人头攒动,都红着脸看电影里城里人袒露的爱情。
可我拿起父亲递过来的锄头才发现,现实哪有这样浪漫?它沉重无比,每次落下抬起,需要我付出很大的力气。锄柄很快将我的手心打上血泡,皮破后和着汗水钻心地疼。羞愧的我把锄头还给父亲,规规矩矩跟在他后面捡红苕。
“抹”得干干净净的红苕装满众多竹篼。父亲他们一担担地全给挑回家,连被锄头挖烂的“缺口苕”,也一根都不会落下。我家屋后在岩壁上开凿的三个苕窖,被装得满满当当。这一丰收场景,曾令我热血澎湃地作诗纪念——
让我们温暖的手指
抵达十月饱满的果实
将成人的伢子和过门的媳妇
簇拥进热烘烘的窖屋
北风乍起时 屋里拱起
绯红的布
入冬以后,父亲陆续从窖里取出红苕,洗净后拿到加工坊破碎成苕浆,然后用一张豆腐帕做成的过滤器,在几个大小不一的木桶间倒腾,竟神奇般地让红苕变身为红苕豆粉。天气晴好时,父亲把豆粉取出来,放在竹匾里晾晒。暖暖的冬阳下,豆粉在田野里闪耀着锃亮的白。
父亲的努力还在继续,他还要将豆粉变成粉条。在简易的露天工场,掌伙师傅手握一个悬挂在梁上的铜瓢,用力击打后,从铜瓢的均匀小孔中流出无数根细线,流经一热一冷两口大锅,冷却后即成为粉条,垂挂在竹竿上晾晒。红苕粉条远比红苕有着更大的价值,是故乡红苕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。
整整一冬,母亲也没有闲着。她把晾在土坎桑树上的苕藤背回家,将圈中猪牛羊养得膘肥体壮。她还用红苕豆粉做成溜滑脆嫩的凉粉,用香油、辣椒、花椒等调制麻辣鲜香的调料。一碗碗热热乎乎又可口的凉粉,让我们兄妹的脸色,红苕一样朗润。